外婆的味道 | 破茧008
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的第八篇发表文章
三明治君说 李李梓新
写人难写,写自己的亲人更难写。中国三明治鼓励“生活写作”,就是鼓励每个人从身边有感触的事情写起,包括自己的亲人。
原来心电图停止的时候,是不会像电视剧里长长地“嘀——”一声的。
那么多监测仪器,生命的迹象只能具象为一个个在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。我看着那些数值一点一点往下掉,直到消失,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,丝毫办法也没有。
世界上我最深爱的亲人走了。
1
人类的肠胃有一套独立的神经系统,大约有5亿个神经元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意味着肠胃也可以“思考”,如同另一个大脑。大脑偶尔会记忆断片,但肠胃一定会帮你牢牢记得,想忘也忘不掉,在熟悉的味道碰触舌尖的一霎,无论身处何处都能一秒将你拉回过去。
在偌大的北京,找到熟悉的家乡味道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,只要付出合适的价格,在百爪挠心的时刻总有办法安慰思乡的肠胃。
然而最让我怀念的,还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,甚至无法完全复刻的,外婆的味道。
我和外公外婆一起长大,从有记忆起便是一大家人热热闹闹的日子,最珍贵的时光在餐桌边度过。用心烹调每一顿食物,是外婆爱每一个家人的方式。
小时候家里并不宽裕,一家9口人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,外婆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地喂饱每一个人,并且让每一道菜都成为让全家人垂涎的期待,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。
比如。
饭豆排骨汤,加一粒蚝干增加汤的鲜味,汤色清冽,饭豆粉香。我可以什么菜都不需要,连吃好几碗饭豆汤拌米饭,外婆总是在我狼吞虎咽时笑眯眯地看着我,说,这也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吃法。
芋头饭,这是一道客家菜,外公外婆是客家人,我对这个族群的所有认识都来源于客家方言和餐桌上的客家味道。这道主食是咸味饭,猪油把大蒜煸香,加入切成丁的荔浦芋头,再加入少许盐,然后和米饭一起烹熟。绵软的芋头混杂在颗颗分明的米饭里,咸香四溢。
酿菜也是客家食俗,酿尖椒、酿豆泡、酿苦瓜、酿茄子……肉末一定要是土猪肉,肥瘦掺半,大刀在砧板上剁出劲道。然后加入切碎的香菇、马蹄和海米,调味后成为肉馅。尖椒去头掏空,豆腐泡戳破,把肉馅往里填得满满当当。不需要过多的调料,仅仅是葱姜酱油,还有荤素食材的融合,咬破尖椒或者豆泡表皮浓郁的肉汁充满齿间,香菇鲜美,马蹄清脆,不能更美妙。
还有只有冬天才会做的大沙煲,一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、一层咸鱼、一层黄瓜制作的腌菜,不紧不慢地炖一下午,还不能吃。放置一天后,第二天再不慌不忙地炖一下午,小火煨着,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,整个房子都会充满油脂浸润所有食材的幸福香味。一家人被吊足了两天的胃口,饿狼一样围坐,在没有暖气室内湿冷的南方,热气腾腾的大沙煲大腹便便傲娇地坐在桌子中间,身心都温暖畅快。
除此之外,菠萝炒鸭胗、番茄猪大肠、青椒炒猪肝、肉末煎豆腐、瑶柱海鲜粥……有的菜名和搭配在别处闻所未闻,成为我独享外婆私房美味的秘密。
久而久之,我也被外婆的饭菜惯成了一个不爱吃零食只爱正餐的姑娘,每一顿饭都让人充满期待。
再也吃不到外婆的饭菜,有意无意之间我总是在复制外婆的味道,忍不住思考怎样才能更接近想象中的样子。我知道,无论怎么努力一定都无法完全还原记忆中的菜肴,每一道菜都一定不可避免地带着我的痕迹。
> 和外婆在一起
2
外婆和外公之间,是以少爷和童养媳的关系开头的。当年,外公的家族以酿酒技术闻名乡里,虽算不上大富大贵,也算小有实力。
外公的回忆里,外婆自从以童养媳的身份到家里,便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,砍柴、烧水、洗衣、做饭,服侍名义上的公公婆婆。
十岁不到的姑娘被迫寄人篱下,为家人换取其实也并不可观的少许收入,实在难以想象,年幼时的外婆经历了怎样的生活。
有时我会想,这些我熟悉的味道,是否也曾经是外婆熟悉的味道。
这个问题已无从考证,但我愿意这样猜想,厨房里是外婆在寄人篱下的艰难夹缝里保有的小小自由空间。回不去的家,只能凭借味道怀念,并烙印在自己参与创造的新的家族生命里,隐秘地延续下去。
谈论起厨房之事时的外婆是得意而快乐的。食物烹饪技巧,枝枝蔓蔓地蜿蜒在外婆的秘密花园里,只有她自己深谙抓住味蕾的奥秘。说到动情处,外婆会满足地发出长长的一声“嗯——”,“哼,让你们提着耳朵吃完”,这是客家话里形容事物好吃到极致的表达。
和每一种食材,她都能找到最恰当激发其魅力的相处方式。比如煎豆腐一定要有耐心,用最小的火,慢慢等到两面金黄之后沿着锅边摆好;炼炸猪油之后酥脆的油渣不能扔,切上几根惹火的辣椒圈,重油爆炒就是绝佳的下饭神器。
外婆对于食材的态度,也影响了全家人的饮食习惯。无论蔬菜肉类,一定要保持原始的鲜淳。蔬果施的是化学肥还是农家肥,一只鸡吃饲料长大还是吃谷物长大,一看便知。而好食材本身,无需复杂的加工,就已经足够好吃,这也是在外婆盆瓢照料下我们味蕾的幸运。
如果不幸买到了不那么称心的食材,外婆宁愿一口不吃,也不随便妥协。这让我时常觉得奇怪,一辈子清苦惯了的外婆,为什么对待食物如此挑剔。按现在时髦的话来说,外婆是一个天然的有机生活主义者,没有复杂的情怀包装,就是本该如此那么简单。
厨房这小小的方寸之间,就好像是外婆的魔术间,是她在艰涩拥挤的现实中得以喘息的自在之所。
又是占据了她最多的生命时光,将她紧紧束缚的地域。
3
我曾经以为,外婆和外公之间无所谓爱情,从那个年代走过来,熬过战争、动乱和饥荒,谈爱情未免过于奢侈和不切实际,尤其是对于他们少爷与童养媳的关系而言,爱情的存在就愈发可疑。
“当年村里很多人家童养媳后来都被休掉了啊,我就没有。”外公狡黠地一笑,说,“因为我觉得她聪明啊。”
外婆没有机会上学,虽然不太识字,但空调洗衣机电视电饭锅各种电器甚至手机,没有不会用的。即使是新玩意,教上两遍之后她自己也能琢磨明白。
相比之下,直到现在仅能熟练操控电视、刚刚学会使用洗衣机、离开人照顾便吃不上饭的外公自理能力之低,实在是让人理解不能。每每此刻,外婆都会毫不掩饰心里的傲娇,假装不屑地撇一眼外公,嘲笑道,哼,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,什么都不会嘛,换来外公一连串爽朗的哈哈哈。
外婆叫外公“阿光”,外公叫外婆“阿英”,两个人就这么相互唤着,青梅竹马到古稀之年。
生病住院期间,外婆被医生要求做CT检查,从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的她,在诊疗室紧紧抓着外公大哭,边哭边喊。
“阿光阿光,我害怕……”
外公像哄孩子一样,轻拍着安慰她。
去世前几周,有一天,病房里只有外公外婆两个人。她像个害羞的小姑娘,趁着没人在,偷偷把外公叫到身边。
“阿光,你亲亲我好不好?”
我猜,外公一定也有些害羞地吻了她的脸颊,满足外婆最后的愿望了吧。
外公是最后一个知道外婆生病真相的,肺癌晚期,因为担心老人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,全家人瞒得很辛苦。
外婆去世前几天,情况实在不容乐观,家人才决定向外公把事实和盘托出。
不知道神经大条的外公之前是否有不好的预感,但获知真相后的他一路沉默,从病房离开,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,坐在书桌前,嚎啕大哭了两个小时。
这些,都是后来外公告诉我的。
他翻出和外婆的所有合照,小心翼翼地装在袋子里,在一张白纸上写下“一家人最珍贵的照片”,妥妥帖帖地贴在相册上作为封面。
外婆去世后,外公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掉过眼泪,我一直以为,外公大概并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,外婆对他也许没那么重要。
直到有一天回家,给外婆上完香后,我在桌上发现厚厚一沓手写的书信。题目是,缅怀爱妻廖秀英。开头是这样的,“爱妻本来没有名字的,这个名字是她到我家后才给她起的。” 信很长,还没写完。
然后我突然想起外婆病危抢救时,外公蹒跚着走出病房外,轻轻拉了拉医生的衣角,说,不要让老婆子痛苦了,停药吧……
一屋子的人,外公的意见并没有得到任何重视,显而易见这不是大家认同的最佳方案。他重重叹一声气,折返回病房,坐下,双手撑在在膝盖上,看着被氧气面罩遮住大半张脸的外婆,,皱着眉。
这一场延续一生的爱情,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,隐忍而深切。
> 永远寄不出的缅怀情书
4
自打我记事起,外婆每日的日程安排都是相似的,一年365天从未中断,也许这样的忙碌在她的一生中也从未中断。
对于整个家族而言,外婆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轴心,哒哒哒哒地用一日三餐,驱动着一家人的每日生活。
小时候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,外婆她都不会累吗?如果有一天外婆不再操持维持家族正常运转的琐杂事务,好像也并没有谁可以替代。
光是这样想想,都会让我觉得害怕。
儿女们总有自己的生活要过,有恋爱要谈,有工作要忙,有孩子要管,有烦恼要烦。饭点的时候,大家叮叮当当前后脚地回来,坐下,吃饭,而后再散去,再回来。
外婆的餐桌似乎成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,本该如此,也一直如此。因为被需要,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一般存在。忙碌成了外婆终其一生的“必须如此”,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。
有时我很怀疑外婆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中是否开心。我常常能够听见在她独自一人坐在年久发黄的小木凳上摘菜时,背过身去呢呢喃喃的低语叹气,却在我好奇地发问之后转过脸来笑笑说,没事,阿乖,又继续背过身去,不再说话。
用全部的生命去给养哺育家人的需要,是否真的能够冠之以“崇高母爱”或“伟大牺牲”,而为我们的理所当然免责?过于耀眼的感人标签总是疑点重重。
每当想到这里我是有些惭愧的,甚至觉得自己需要为那颗在外婆身体里不断膨胀到处流窜,为外婆带来残忍缓慢而又钝重持续痛苦的肿瘤,负上一部分责任。
我也是这“理所当然”大军中的一员,曾经不懂事地与她争执,拒绝吃她因为劳累做的不那么可口的饭菜,像一个不知满足的任性小孩。
每一个围坐在外婆的餐桌前的家人,在很多时候,无论辈分,在外婆面前都像是被宠坏的小孩,需要她尽己所能地庇护,即使疲惫不堪。
大家总在感慨外婆的手艺,同一眼灶火,同一口锅,同样的油盐调料,就是无法做出和外婆一样的味道。
5
外婆去世的七七第四十九天夜里,我莫名其妙地胸闷喘不过气来,不得不去医院看了急诊。
深夜坐在急诊室候诊区的长凳上,被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有点恍惚,似乎又回到了四十九天前在医院的那一夜。
我手忙脚乱反复拍打着已经测不到心率和血氧含量的血氧仪,惊慌失措地问正在布置抢救指令的医生,怎么办怎么办这个仪器是不是坏了为什么什么都测不出来?
医生用手电确认了瞳孔,答非所问地说,老人家很辛苦了,坚持了一整天,快通知其他家人吧。
拉着外婆的手,感觉到温度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,那双手不会再有力气回握。
那一夜,我以为病房里的那盏灯要亮一整晚,也做好了一夜不眠的准备,看护已经昏迷一天一夜的外婆。
结果外婆到底还是心疼陪夜的我们,如同之前某个即将入睡的普通夜晚,轻轻地和我们道了晚安,再见。
在外婆去世前的两年,我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,曾强烈地萌生过一个愿望——用相机记录下和外婆还有关于食物的回忆。
这个愿望,直到外婆去世都未能实现,成为心底挥之不去“如果…就好了”的一根刺,常常梦魇自责。
外婆不再能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家人魂牵梦绕的一桌菜来了。
大概没有人真正理解外婆到底付出了些什么。饭桌上的一菜一羹,在最需要果腹的时候滑填入肚,感叹一声美味,似乎就是我们对外婆所做的全部回应。
外婆的味道,是将整个生命这个家族和融进锅碗瓢盆里的味道,那样的深度卷入,是家族中任何人都远不能企及的。
也无论如何,都无法复制。
(完)
李依蔓
学了七年哲学;曾梦想做战地记者,却成为国企小职员。
爱话剧,和其他与人真实互动的艺术。
加入破茧计划,愿好奇心带我用笔尖看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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